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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1
童水县来了一个大人物。
这是童幼清从她爹那听来的。
这个大人物据说是京城来的，在县城里买了整座宅院。先是来了七八个下人，穿着绫罗绸缎，抬着镶金雕花的轿子，又有十匹马车和四十几抬箱奁，装的都是日用万物，古玩珍宝。后头还跟着数十个下人，排场甚是壮观。
童水县在扬州城郊，县里都是富户，这个排场他们倒也见过不少，可没有一次像这次这么精致。
有眼尖的早就看出来，这衣料，这礼仪，这做工，定是从宫里出来的无疑。
自此，那间院子被贴上了“宫里来的大人物”的标签。有人猜测是宫里的娘娘，有人猜测是哪位皇子皇孙，更有甚者觉得是皇帝微服私访——童水县产美女，自然不排除这个可能。
可大人物从没出现过，童幼清很失望，也很好奇。
约莫过了一个月，县里开始传出这样的消息：其实“宫里来的大人物”院子里住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人物。
时间一久，大家就发现，院子里的下人都是男的，不管高矮胖瘦，都是面白无须，说话尖细，不用说，是太监无疑。
里面那位定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了——大人物身边怎么可能只有太监伺候，连个像样的女子都没有。
但里面那位还是沉的住气，任凭外人怎么议论，就是不露面。
直到有一次，里面那位病了，请了童幼清她爹过去，童幼清也跟着去了。
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大人物，个子挺高，瘦削凌厉，凤眼扬眉，还有……
……面白无须。
是个太监！童幼清恍然大悟。
2
祝公公全名祝海，不到三十的年纪，可已经是光荣退休的“老太监”了。
当今皇帝并非太子即位，潜邸时很有一段不好过的日子。从那时起祝公公就跟在身边，直到皇帝登基一直相伴左右，可谓是心腹手足，有从龙之功。
即了位也并不太平，去年南边叛乱，京城里还埋了不少反贼的眼线，趁着新年皇帝祭天之时，刺客们倾巢出动，杀了皇帝个措手不及。
祝公公的腿就是那时候伤的。
冬天到了，北边的天气冷了下来，他特地求了皇上来南方养老，皇上虽然不舍，却也放行。这一出京城，荣华富贵，纸醉金迷，就再也回不去了。
扬州很美，童水县很清静。祝海很满意。
除了时不时犯的腿疾，他的生活算得上非常滋润了。院里有小溪池塘，有园林假山，闲了还能去城郊的河里划船钓鱼。过了二十几年如履薄冰的日子，也该松松了。
腿疾犯的时候，疼得撕心裂肺的，哪儿也去不了——皇宫御医都没办法，他能怎么办呢？只能慢慢养着。
下人们心疼不过，去找了县里最有名的大夫。大夫在童水县和扬州城都小有名气，果然医术高明，缓解了祝海的腿痛。暂时止痛也是好的，少疼一会儿就少受一点罪啊！
童大夫不错，就是他的姑娘有点缺心眼。
一进屋就盯着祝公公看，表情变幻莫测，一言不发，临走的时候跟她爹说悄悄话，声音大得整间屋子都听得见。
“爹，他是个太监呀！”
3
“大人，你是哪种太监？我听我爹说，有的太监是全割，有的是只割——”
“把你那坑闭上！”
祝海尖叫起来，摔了一个茶碗。自从这个缺心眼来了之后，他已经摔了不下十个茶碗了。
他的腿在童大夫的调理下好了一些，入冬了也没有狠狠发作，倒还是疼了几回，小打小闹的，他都能忍过去。
为着这一点，祝府上下都很感激童大夫。所以当童大夫求上门来的时候，祝公公满口同意了。不过是调-教一个小丫头片子，又不是什么难事，于情于理都应该答应。
这一答应，祝海才发现，后悔已经来不及了。
扬州出美女，尤其是童水县，美女更是一抓一大把。每三年，都会有宫里人特意来县里采选，好些人家凭此飞黄腾达。
但采选的人数并不多，条件更是严苛，家世不清白的不要，外族的不要，太瘦的不要，貌丑的不要，年龄大的不要………缺心眼的，不要。
童幼清今年十九了，从十三那年就去选秀，皇上都换了，她还没选上。明年是她第三次选秀，过了二十就再也选不了了，所以这次童家上下牟足了劲地给她走动。
扬州城有一个有名的教习，人称崔大家。崔大家是服侍老太妃的宫女，太妃死后就放出了宫。她为人审慎，一丝不苟，扬州城里想要选秀的人家都把女儿送到她那去教养，教出来丰姿优雅，气度不凡。
童幼清就没用了，她才去了两天就被退了回来。
“朽木不可雕也。”崔大家这样评价。
没办法，她爹只能求上了祝公公，他是皇帝身边的人，由他调-教应该更有用才是。
童大夫松了口气，这回有着落了。
祝公公叹了口气，这回惨了。
4
“下一句！”
“春、春……春闺什么……”
“别唱了别唱了！你是锯吗？怎么唱个曲跟拉木头似的！”
“先生，我记不住调啊……”童幼清哭丧着脸。现在她已经由“大人”改称“先生”了。
“记不住记不住，教你背诗你也记不住，教你唱曲你也记不住，你到底选不选了！”
童幼清仔细想了想，她爹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，她不喜欢学医，只喜欢舞刀弄剑的，爹的衣钵没人传，所以只能给她找个好人家，找个依靠。
这天底下谁最大？当然是皇上！
所以他们要让童幼清进宫，让她找着全天下最大的依靠，这样她爹她娘就能放心了。
进宫可以说是百利无一害，有吃的有穿的，伺候皇上也不一定轮到她，既然她爹让她去，那她去就好了。
“选。”童幼清重重地点点头。
“选你就长点心！”祝海来气道。
他这是教她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，保证半年速成，让皇上对她青眼有加。他本是信心满满，现在看这木头，整天脑子里就是打打杀杀，他突然觉得很悲伤。
一块木头再怎么雕也成不了玉玺啊！
5
童幼清发现，祝公公跟想想得不太一样。
至少在她贫乏的认知中，太监要么是趾高气昂鼻孔朝天，翘着兰花指指指点点的；要么就是谨小慎微唯唯诺诺，阴沉寡言变化莫测的。
但祝公公刚好巧妙地避开了这两点。
他是趾高气昂，可是他却话不多，只有一双凤眼冷冷地瞥你一眼，就觉得仿佛挨了冰刀子似的；但他并不阴沉，相反，他脾气格外火爆，平时不开口则已，一开口全是变着法的骂人。
全是骂的童幼清。
语言之丰富，修辞之华丽，想象之奇特，令童幼清叹为观止。
有时他骂着骂着，童幼清会突然笑起来，他的话简直太有画面，让她不笑都不行。
这时候祝海就会竖着眼骂道：“放肆！放肆！”
祝公公虽然喜欢骂人，可他从未对童幼清付诸行动过，最多停留在语言羞辱的层面，于她而言是无关痛痒的，甚至还能当作涨学问的途径。
祝公公比崔大家好多了，她心想，崔大家那儿还要练走路练坐姿连跪练战，不对还要体罚，简直要命了。
祝海倒是不来那些虚的，虽然那些也需要，但对于童幼清来说，最重要的是让她知道皇上喜欢什么，直接教她就好了。
可惜这死孩子学不进去，祝公公很郁闷。
6
自古以来没有男人不爱美人，当今皇上也不例外。但爱美人的点却不都一样，比如当今皇上，就喜欢身段好、嗓子好的女子，不用太聪明，也不用太有才，后宫的女人嘛，看着养眼就好了。
“你那手是猪蹄子吗！”祝海实在忍不住，破口而出。
他被童幼清的动作气得发抖，举起茶杯就要摔，忍了又忍还是放下了。这支舞教了五天了，她竟然连一个简单的转手腕的动作都做不好。
非得逼我，他心想。
“我给你跳一遍，就一遍，睁大你那俩窟窿看好了！”祝海从椅子上站起来，缓缓地走到院中。
昨日刚下了小雪，院子里被扫得很干净，但墙上树上还是一片银白，周围的花草假山上全是未消的一层积雪。祝海穿着一件绛色的宽袍，微微抬手，把脸隐在袖子里。
随着乐声，他缓缓、缓缓地露出了脸，悠长的脖颈微微转动。两手一挥，大袖像是翻飞的翅膀，在他身侧自由地舞动。他的动作丝毫不输女子的媚气，也不乏平日的凌厉。
像翩飞的凤凰，像雪中怒放的寒梅，像九天下凡的仙子。
树上落了两只雀鸟，叽叽喳喳吵了几句，又扑棱棱飞走。树枝上的雪花纷纷掉落，撒了他满身满头。
童幼清的心跳得很快，她想起了一句以前打死她都记不住的诗：
春日游,杏花吹满头。
陌上谁家年少,足风流。
7
童幼清最终还是没有学会那支舞，气得祝公公又摔了一杯茶。
但她心里竟然有些欢喜。她心道，莫非我是天生受虐的体质？
祝公公总是生气，对他身体也不好，童幼清找到他爹，要开几副清热消火的药。
“怎么，你惹大人生气了？”她爹立马问道。
不愧是她爹，对她真了解。童幼清点点头：“我太笨了，大人总生气。你给他开几服药，总生气对身体不好。”
她爹瞪她：“那你少气他不就得了！”还是给她开了药。
童幼清抱着药兴高采烈地去了祝府。
“这什么东西？”祝海记得腿疾的药童大夫都开过了啊。
“大人，这是给你消火的，我……总让你上火，你吃了药就好了。”童幼清把药包推到他面前。不知怎么的，她最近总觉得叫“先生”心里别扭，于是从那天起，她悄悄地改了称呼，改叫祝公公“大人”。
祝海根本没注意到这一点，心道这死崽子还知道孝顺我了，顿时欣慰了一点。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。
“死丫头，光让我清火，你就不好好练了是吧！”祝海眉头一竖，又要发火。
“不是不是！”童幼清按下了他举起的茶杯，“我自然也要尽全力，让你少生气。可、可……我这个资质，真的不擅长那些，如果我爹问起，你能别告诉他吗？”
“嗯？”祝海斜睨着她。
童幼清手指在身后绞了绞：“我爹说，要是在你这学不好，还要把我送到崔大家那去。我……”
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似的：“……我不想走。”
“不想走就好好学！”祝海见她心知悔改，顿觉满意。
自那天起，童幼清真的“改邪归正”，不再吊儿郎当，但祝海看得更着急了。明明认真学了，也下了苦工，怎么就学不好呢？
为此他嘴里起了两个大泡，喝了清火茶才消下去。
他真想像原来一样敲着她的脑袋骂她“笨死了”，但见到她弹琴受伤的十指，和眼里异常坚定的光芒，还是忍了回去，敲了敲她的脑袋便作罢。
三个月下来，童幼清的琴艺、舞艺突飞猛进。饶是如此，离着得皇上青眼的水平还差了很远。
祝海有些气馁。他还真想跟童大夫说： “赶紧送到崔大家那得了！”，但一想起童幼清闪亮的眼睛，和小声的恳求，他还是心软了。
罢了罢了，再想别的办法吧。
8
“大人，皇上……喜欢舞剑吗？”眼见她爹她娘和祝海都愁白了头，童幼清试探着提出了建议。
祝海想了想，没准还真的可行。
“舞一个我看看。”他点点头。
童幼清顿时开心起来，像脱缰的野狗一样，蹦蹦跶跶地跑了出去。为了让她专心学习，更为了祝公公的安全，她的剑一进门就要交给小公公收起来。
现在她得了准许，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练剑，整张脸都洋溢着年轻的活力。
祝公公突然觉得心头一滞：我真是老了啊。
童幼清的剑法很好，爹娘虽然想让她进宫，可也不拘着她练武，还给她请了教师，权当业余爱好培养。她常年练武，身段灵活，飘逸出尘，出手果决，剑气成风。这样的童幼清跟以往笨拙的童幼清都不同。
舞剑这么能，怎么舞就跳不好呢？祝海盯着她，微微出神。
她衣袂翻飞，竭尽所能，不知是要演给皇上还是演给谁。
末了，收剑，她规规矩矩地站好，看着祝海，眼神中有一丝期盼的意味。
“还行。”祝海回了神，评价道。
童幼清失落了片刻，又高兴起来，毕竟这是祝海头一次夸她，她也不能要求太高。
她背着剑走到祝海身边：“大人，你要是想学，我可以教你。练剑强身健体，对你的腿有好处。”
“不学。”祝海拉着脸。
“怎么不？”刚才他明明很羡慕的啊……童幼清不解。
祝海冷着脸没说话，童幼清明白，他其实是想学的。
她终于大胆了一次，牵着他的袖子，一把把他拉起来。
“大人，我教你！”
柔嫩的手带着薄茧，紧紧握住了祝海的手，她手中的剑落入他们紧紧交握的手里，像是成了精似的，上下舞动着。
“放肆！放肆！”祝海叫嚣着，怎么看怎么心虚。
他的个子比童幼清高，却要弯着腰半缩在她怀里，跟着她的动作扭来扭去。
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吗！他很想冲她大喊。但转念一想，是了，我本就不是男人，也怪不得她丝毫不知避讳。
他的眼神冷了冷，没有看见她格外认真的神情和悄悄变红的双颊。
9
一开春，采选的宫人就到了扬州。
童幼清的爹娘为此很紧张，紧张中又有期待，毕竟今年女儿没被退回来，说明学得还是不错的。
童幼清突然不想去选秀了。
“怎么不想去了呢？宫里多好呀，吃穿不愁，等我俩走了，你还能有个依靠不是？你不用费心跟那些娘娘争宠，你也争不过，你只要老老实实呆着就行了。”她爹劝她道。
可我就是不想去呀，她心想。
她像是一夜之间长大，有了不可言说的心事，连见了祝海也是闷闷不乐。祝海心道，这死丫头，还会给我甩脸子了。
“我可告诉你，后日就要选秀了，你别摆出个臭脸，皇上可不喜欢驴。”他的嘴依旧是一贯的不饶人。
“祝公公，”她突然低声唤道，“你能给我说说宫里的事儿吗？宫里的那些贵人们……平日里都怎么样？”
祝海本来想说宫里自然荣华富贵，只有你想不到，没有你见不到的。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：
“宫里的水可深了。一不留神惹怒了皇上，就要掉脑袋；后宫的女人个个都不是简单的，心机深的能把你淹死。进了宫你谁都不能信，只能信你自己，要么被人害，要么害人，谁都是这么一步步走上去的。”
其实皇上没那么喜怒无常，后宫的女人脑子也没那么好，但他不知怎么的就说出了上面的话。
童幼清“哦”了一声，没什么反应。
祝海接着说道：“像你这种脑子，进了宫不定让人弄死几回呢！”
“宫里这么危险，她们怎么还去？”
“从来富贵险中求，得了皇上的宠爱便能一生荣华富贵，连带着全家鸡犬升天，多划算呐！”连他都没注意到，自己的语气有些酸。
“哦。”童幼清闷闷应了一声。
祝海心中突然噌噌冒火。我都这么跟你说了，你还要去，你这榆木脑袋，死了算了，我才不管你！
童幼清不知道祝海为什么突然拂袖离开，她想，爹娘不就是让她找个依靠吗？普天之下又不是只有皇上一人。
10
是夜，祝府。
祝海翻了两页书，准备熄灯睡觉。唤了两声“小福子”，根本没人理。他翻身下床，一掀帘子，见到了童幼清。
“大半夜的，你来干什么！” 他皱着眉。
“祝公公。”童幼清背后没背剑，打扮得比往日更加干净利落，长发在脑后束成一个马尾，露出一整张干净的小脸。
祝海却没工夫注意这些，一看这打扮，就知道她是偷跑出来的，说不定还翻了墙。马上就要选秀了，这丫头缺心眼啊，大半夜的跑到他房里来，真当他不是男人，不用在乎名声啊！
他的额头“突突”跳着疼：“你给我——”
“公公！”童幼清往前跳了一步，逼得祝海连连后退。
“赶紧滚蛋！成何体统！”
童幼清又往前走了几步，直把他逼到床前。
“公公，”她拉住他的手，“我能不能不去选秀了？”
祝海心头一颤：“去不去的跟你爹说，跑我这干什么！”
“我不想进宫了，我不想嫁给皇上了。”童幼清表情前所未有地认真，“荣华富贵我可以自己挣。”
她另一只手顺势抱住祝海的胳膊。
祝海半边身子僵着，使劲地甩胳膊，可惜她抱得紧，怎么甩也没甩掉。
“我能跟我爹说……我要嫁给你吗？”
“放肆！放肆！”祝海叫起来，像是听到什么不堪入耳的话。
“人呢！小福子！”
“他们被我赶走了。”童幼清强硬地把手塞进他的手里，“他们都看出来了，就你不知道。”
祝海努力让自己的表情自然下来，摆着一副比往日更冷的脸：“你说的什么鬼话！我告诉你，这话我就当没听见，再有第二次我就叫人把你打出去！”
童幼清的手慢慢松开了。
“你总骂我，当真一点都不喜欢我吗……”
祝海余光瞧了她一眼，“哼”了一声。喜欢……喜欢算个狗屁？
童幼清低着头，一言不发，就在祝海准备说两句软话的时候，她突然抬起头，绿油油的目光吓了他一跳。
“你————啊！！！！”他的声音突然变了调，犹如被人掐了脖子的公鸡，“嗷”地破了音。
“果然是全割的。”童幼清自顾自地点头，像是验证了什么。
“放肆……放肆……”
他祝海竟也有被人轻薄的一日，他浑身发抖，说不清是气的还是羞愤的。下一瞬，他被人直接推倒在床上。
“放——”
骂人的话还没出口，就被人堵住了嘴。
两片唇瓣紧紧地贴在他的唇上，柔软灵巧的舌头像是她的舞姿一样，笨拙地在他嘴里横冲直撞，牙齿还时不时地磕两下。
又疼又痒。
他该直接给她一巴掌，或者狠狠咬她一口，看她还敢不敢如此放肆。可手抬了抬，终究没落下，只放回身侧，狠狠抓紧了身下的被子。
破坏力十足的身子此时此刻正乖巧地趴在他的怀里，他觉得全身的血液乱涌，一颗心前所未有的酸涩，像是在陈醋里泡了十年，酸得浑身骨头都疼。
怎么办？还能怎么办呢……
入了宫就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，时时刻刻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，后来皇上登基，日子好过了，他也没觉得轻松。宫里的宫女哪个不是盯着皇位上的那个，妄想爬了龙床，一步登天呢？
他这样的人已经不奢求什么了。一个阉人罢了，总是要孤独终老的，能有一块清静地给他聊度余生他就满足了。
童幼清亲得卖力，亲得忘乎所以。他的手在她背上隔空拍了拍，终于狠下心，落在她的肩上。
“出去！”他一把推开了她，背过身去。
童幼清傻了眼：“可是……”我不笨，明明你也是有感觉的啊。
“出去！”他叫起来，声音微微发抖，“别再来见我！”
“公公……”她恳求道，“我是真的……”
“我不说第二遍。”他背对着她，声音渐渐冷下来。
童幼清抹了一把脸，才发现眼泪已经掉了下来。
“……好。我走了，你保重。”她说得斩钉截铁，义无反顾，如果没有带着哭腔，还真像是看开了。
他的背挺得笔直，没有回头，等她跌跌撞撞地跑远了，他才颓然地倒在被子上。
怎么办？我还能怎么办啊……他苦笑着闭上眼。
11
选秀的日子终于到了。
采选的宫人门在扬州城的含光阁设了考点，城内外众多闺秀聚集在阁外，好不热闹。童幼清她娘把她送到含光阁门口，含着泪嘱咐她：“我儿定要竭尽全力，再不能被刷下去了！爹娘可都盼着你进宫呢！”
童幼清低头不语，闷闷地走进了考场。
负责采选的都是宫里的老人，有皇上跟前的大太监，也有太后身边的老嬷嬷。扬州的太守露了一面，就被赶出去了，这种场景他在不合适。先是年龄家世，身高体重，再是体型仪态，口齿面貌，里里外外地检查了一通，才是众人的才艺展示。
童幼清每年都是卡在这一步，前面的堪堪能过，但这里就不行了。她什么都不太擅长，她爹娘又不让她玩那些打打杀杀的，每次才艺展示完全被别人压下去一大头。
一上午过去了，好容易才轮到童幼清表演。她想了想，找上头的公公要了一根筷子。
就以筷做剑吧，她心想。
她忘情地舞着。努力回忆着那一天，祝海的手被她紧紧攥在手心，他们贴得前所未有地紧，像是要融在一起，再不分开。
宫里的太监和宫女们见过了琴棋书画，都疲了，看童幼清演得新奇，纷纷来了兴致。
舞姿优雅灵动，但不失力度和豪气。一曲舞罢，大太监竟站了起来，带头叫起了好。
“是个好苗子，”他冲一旁的嬷嬷笑道。嬷嬷也点头：“是不错，皇上有福了。”
大太监正准备叫人记下她的名字，忽然“扑通”一声，童幼清跪倒在地。
“大人恕罪，我……我不选了。”
“什么！”大太监眼睛一眯，厉声喝道，“选秀岂是儿戏，你说选就选说不选就不选，你名帖和画像都交了，还想弃权？”
童幼清磕了个响头，脆生生道：“我真的不选了，还望大人赎罪。”
“大胆！”大太监冷哼一声，“你可知这是犯了欺君之罪？是要掉脑袋的！”
童幼清又磕了个头，连呼恕罪。
老嬷嬷看不过，问了一句：“你天资不错，进宫定能博得皇上喜爱，为何又不选了？”
童幼清跪在地上不说话。
本来她就不想来，可为了爹娘的愿望，还是硬着头皮进来了，她以为选不上的，谁知道好巧不巧这一次就被看中了。来也来了，算是给爹娘交了差。可她不想嫁皇上，那就是不嫁。
她就守着他，总有动心的那天，大不了一辈子守着他就好了。
她若是真倔起来，十头牛都拉不住。
“反了你了！”大太监手一挥，就要叫人推出去处置。
忽的外面急匆匆跑来一个小太监，凑在大太监耳边嘀咕了几句。大太监“哎哟”一声，忙不迭迎了出去。还没出门口，就听到一人淡淡道：“曹公公别来无恙。”
屋里的太监宫女们都站了起来，老嬷嬷冲来人行了半礼：“祝公公可还安好？皇上时常惦记着您呢！”
这话一出，屋里的莺莺燕燕们才意识到来了个大人物，她们忙不迭地跟着行礼，在一旁屏气凝神地表演者端庄贤淑的大家闺秀。童水县的几个姑娘忽的意识到，这不就是他们县里那个“京城来的太监”嘛，原来真是来头不小！
祝海一眼就看见了跪在中间的那个人。
她跪得笔直，听到他的声音也没有回头，像是根本不认识他。狠话是他说的，也是他赶她走的，现在见到她对自己置若罔闻，祝海仍觉得心中刺痛难忍。
祝海冲老嬷嬷微微点点头：“替我多谢皇上。”
大太监原是祝海手下，他走了之后才提上来的，对祝海还算是热络。
“祝公公今日赏光，正好帮着我们相看相看。”
祝海“嗯”了一声，眼睛却不自主地瞟向童幼清。
“这是怎么了？”他坐在上座，望着底下跪着的少女。
“嗨，这野丫头，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，都要给她登记入册了，她才说她不选了。您说说，有她这么耍人的吗，拿我们当猴呢！这不是欺君之罪是什么！”大太监倒豆子似的开始告状。
祝海的心里“咯噔”一声：“不选了？”
“问你话呢！”大太监在一旁帮腔。
童幼清没抬眼，她知道祝海就坐在上头。她怕自己不争气，更怕自己让他为难。
喜欢一个人有错吗？
喜欢一个太监有错吗？
她不懂他为什么拒绝，明明他也有点喜欢她不是吗？她想起那天夜里他决绝的背影，心中宛如刀割。她打定主意，不管他要杀要剐，她都不会进宫，就算是他逼她进宫，她也不会去。
你不让我见你，我就悄悄地喜欢你好了。
她狠狠地磕了一个头，额头上顿时渗出血来。
“大人恕罪，我不选了。”
祝海的心里一揪一揪的疼，打也不是骂也不是，像是心尖上的肉被人用指甲一下一下地拧，不知道怎么办是好。
“你可知……这是要掉脑袋的？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你倒是说出个所以然来，若是说得好，便放你走。”他低垂着眼，状似漫不经心地盯着杯中的茶，手却暗自握紧了茶杯。
“回大人，我心里有人了。”她脆生生道。
“真是大胆！”大太监气得要打人，被祝海止住了。
“你抬头。”他站起身。
童幼清慢慢抬起头，皱着眉擦了一下额头上的血迹。
他终于败下阵来，望着她，眼里带着认命的妥协和无奈的宠溺：
“丫头，过来。”
她呆呆回望，不知所以。
“别闹了，”他冲她招招手，叹了一声，“跟我回家。”
童幼清呆愣愣地走过去，在他面前半步忽然停住。她冲他眨眨眼，似乎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。
他伸了手，轻轻把她抱在怀里，觉得心头一下子热了起来。
“还跟我置气呢？”
童幼清眨了眨眼，直到闻见他身上衣料的淡香，被他的胳膊环住，她才意识到，一切都是真的。
她在他胸前蹭了蹭，忽然抱住他的腰，“哇”的一声哭了出来。
大太监和老嬷嬷愣住了，在场的一众闺秀也目瞪口呆。
“这……这是……”大太监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太好使了。
祝海捏了捏怀中人的耳朵：“死丫头，翅膀硬了，跟我置气呢！你们别跟她一般见识。”
童幼清在他怀里啜泣几声，忍不住打了个嗝。
“啊……”大太监反应过来，连连摆手，“岂敢岂敢，公公真是……好福气！”这句是发自肺腑的，祝公公可真是好艳福，出了宫还能找到这么好的黄花姑娘。
真是……萝卜青菜，各有所爱啊。大太监再看童幼清时，眼光变得格外复杂。
祝海松开她，轻轻吹了吹她头上的大包：“行了，都怪我。气消了吗？”
童幼清点点头，去扯他的手，他笑着骂了句：“脏死了！”仍紧紧攥着她的手出门了。
里面的选秀仍在继续，不过跟他们已经没关系了。
“你可想好了，过了今年，往后就再不能选了。”
“想好了。”
“我是个太监。”
“嗯，我知道。”
“你爹娘怎么办？”
“我后半辈子都有依靠了啊，而且荣华富贵什么的，我自己会去挣，我觉得我也可以当教习师傅，教教小孩还是不在话下。”
“嗤！你还真当我养不起你。”
“那咱们什么时候成亲？”
“……你真要成亲？”
“有什么不可以的？”
“……那好。”手紧了紧。
“我听说，太监全割了，就不能那个了，成亲之后你怎么那个啊？”
手又紧了紧。
“好像是有什么工具的吧？”
青筋暴起。
“还是用手指？”
骨节突出。
“你怎么不说话——”
“滚蛋滚蛋！”祝海脸青一阵红一阵。
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，他心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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